公元前506年，吴军攻破楚国郢都，楚昭王仓皇出奔，逃入随国。吴军兵锋直指随都，吴王阖闾更是威胁随侯交出昭王。

生死一线间，楚国大臣子期毅然挺身，愿以己身代昭王受难。立于命运岔口的随国，抉择重若千钧。依古礼习俗，关乎国运之大事，必行占卜决疑。

于是随侯占卜问卦：献“楚王”（实为子期）于吴军，吉凶何如？龟甲之上，卜辞显示“不吉”。

此卦瞬间坚定了随国人庇护楚王的决心。面对城下汹汹吴师，随侯昂然回应：“随楚世代盟好，岂能临难弃义！”态度决绝，吴军见无机可乘，最终撤退。

▲占卜（ AI制图）

一次占卜，不仅存续楚祚，更照见先民对天命的敬畏。当人力穷尽，占卜便是沟通天地、决疑断行的重要手段。这种深植于先民精神深处的宇宙观，在其珍贵遗产——战国楚帛书《五行令》中，得到了更为系统的呈现。

（一）一部失而复得的天书

吴楚大战两千多年后，1942年，正值抗战时期的长沙城外硝烟弥漫。

子弹库楚墓在兵荒马乱中被盗掘，几件深埋地下的丝织品重见天日——这便是后来闻名于世的 《五行令》与《攻守占》等战国帛书，是中国最早的帛书实物。

战乱中，这些珍宝流落海外，历经近八十载， 终于在2025年5月回归祖国。

▲5月16日在位于华盛顿的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交接仪式上拍摄的子弹库帛书。（图片来源：新华社记者胡友松摄）

古人认为，“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”交错纵横，化生万物。这不仅是一套宇宙观，更是一套治理哲学。

《五行令》详细记录了依据五行学说排布的四时十二月的吉凶宜忌事项，其背后的治理理念在于强调 政令要合乎时节、顺应自然秩序，即“顺时应天”。

楚大夫屈原在《天问》中，纵观天文地理、人事兴衰，接连发问日月运行、阴阳变化以及历史兴亡之因：“遂古之初，谁传道之？上下未形，何由考之？冥昭瞢暗，谁能极之？”

这些看似诗意的诘问，反映了楚人相信自然现象与人世治乱休戚相关。屈原以宇宙视野审视人事成败，认为唯有君臣顺应天道、德合四时，方可消弭灾祸。这与《五行令》体现的“顺时应天”理念一脉相承。

▲位于汨罗屈子文化园的屈原塑像（图片来源：新华社）

《五行令》中的“令”字大有深意。晋代杜预曾言：“律以正罪名，令以存事制”，点明了“令”在国家制度建设中的作用——即 旨在告诉世人何所当为，以规范社会秩序。

《五行令》作为楚国术数历法的一部分，可能曾被官方用来指导岁时祭祀、农事活动，成为礼制法规。

“令”的权威性不仅来源于发布者的权力，更来 源于其与宇宙秩序相契合的认知基础。这种将君王德行、治理得失与天象灾异、国家兴衰相统一的思想，也是西汉董仲舒“天人感应”学说的先声。

▲《五行令》月名图 图片来源：国家文物局 《攻守占》文字 图片来源：国家文物局

（二）“五行”哲学下的文化融合

春秋战国时期，当中原诸侯还在为“华夷之辩”相互攻讦时，楚王“我蛮夷也！”的表态显得独树一帜。

这句看似自贬的回应，实则深藏着楚国独特的生存智慧：既然难以摆脱中原视角下的蛮夷标签，索性借此身份， 以更务实的姿态联合南方各部族。

楚国疆域广袤，族群纷杂，自中原华夏至南方百濮、扬越，文化不同、风俗各异。治理如此广袤多元的疆域，成为其必须面对的难题。

▲虎座鸟架鼓代表着楚文化的神奇、浪漫、瑰丽

楚国的答案是“不拘一格，量才而用”——观丁父是鄀国的俘虏，却被楚武王任命为军率（军中统领），领兵征服州、蓼等地；而彭仲爽是申国俘虏，被楚文王任命令尹（宰相），谋划吞并萧、权、罗、申等国。通过不拘一格的量才录用，楚国不仅化解了潜在的反叛力量，更将他们转化为巩固统治的助力。

这种策略深植于《五行令》所蕴含的平衡智慧——在差异间建立动态秩序。正如五行相生相克、共生运作，楚国也擅于 将异质力量纳入体系，化为己用。

▲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人物御龙帛画【战国】 （图片来源：湖南博物院）

公元前334年，越国内乱，楚威王果断挥师东进，越王无彊兵败身亡。旌旗所向，原属越国的广袤江东土地尽归楚有。　

面对“断发文身”的越人，楚威王并未强推楚俗楚礼，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包容。越王族裔中有的自立为王，有的称君长，各据东南沿海一隅，但他们都“滨于海上，朝服于楚”。楚国也允许这些越人贵族在偏远海滨保留虚号王侯，以藩属身份归服。

▲青铜鸠杖显示越人“断发文身”的习俗（图片来源：柯桥区博物馆官网）

这一策略既避免了对越地文化风俗的破坏，又在名义上扩大了楚王的统治网络，在推广政治制度的同时，形成了 中原文化与南方部族文化交融的独特面貌。

子弹库帛书《五行令》在文化多元复杂的楚地出现，绝非偶然。它虽未逐条罗列针对不同族群的律法，却通篇流淌着一种思想—— “因地制宜”、“因俗而治”，尊重万物自然的节律与差异。这不是空洞的哲理，恰恰是楚国数百年来消化江淮、经略百越、融合多族群的成功实践，在思想层面的淬炼与升华。

▲楚国时期的精美彩绘：江陵沙冢1号墓出土的彩绘鸟兽纹矢箙面板。（图片来源：湖北日报）

这种刚柔并济、兼容并包的治理模式，使楚国俨然成为“华夷一体”理念在先秦时代最成功的区域实践者，也 为后世中国的大一统格局写下了一页深刻的序章。

子弹库帛书的回归，远不止是国宝失而复得，更是一段历史记忆的复活。 这写满字迹的绢帛，映照出一条顺时应天、因俗而治、共生共荣的古老智慧之路。

来源：道中华

编辑：钱轶晨

审核：韩书进